鏡頭下,這隻羽毛顯得好大;但它實際上很小,小到躺在我的手掌心裡還綽綽有餘。
忘不了那天在關渡山居的晨走;剛出社區大門,還在慢慢暖身,沒邁開大步,突然有隻小鳥從我頭上飛過。舉目一望,竟清晰地看到一片羽毛從牠身上脫落,緩緩的、輕輕的朝我飄來。在駐足欣賞那絕妙的落姿時,我還可從容地伸出手臂、張開手心迎接它。
它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掌中,毫無感覺,也沒重量,就連觸覺也幾近於零。前一秒鐘,它還是飛禽生命的一部份,但現在已變成了一個靈魂剛剛脫體的物件。若不是恰恰被我接到,落在地上的它,沒有任何人會去在意、會去珍惜。
它太小、太脆弱,握在手裡不對,放在口袋裡也不對。想一想,最好就是別在頭上的斗笠,讓它迎向朝陽。
那天的晨走特別愉快,走了這麼多年的路,每天景觀都差不多,雖然也會聽到蟲鳴鳥叫、見到花開花謝、遭到日晒雨淋,但內心世界並非時刻刻與大自然結合。這片小小的、輕輕的羽毛,讓我覺得今天是個大日子,因殊勝緣!
有多少人能在一輩子當中,眼睜睜地看著一隻小鳥從眼前飛過,並像打招呼似地留下一根羽毛給他?我是何其有幸,才能自一隻從未見過的禽鳥身上,得到這份珍貴的禮物!
那天,我例行地從樹梅坑下到竹圍,沿著淡水河畔的自行車道,走到我已不在此任教的北藝大,再轉回楓丹白露社區。進門就考慮著,到底要把這片羽毛放在哪兒?這麼薄薄的一片,很容易就會不見了,只要窗沒關或是門一開,它就會被吹走。只有一個法子,那就是立刻攝影存證!
我把它放在大理石餐桌上,白色桌面與它的淺灰、深灰和流暢的線條合在一起,活脫脫的極簡藝術品,讓我都看獃了。拍完,我想到一個給它的最好位置,那就是音響架上方的幾個獎座之間,因為那是最不可能被碰到的地方。
常有人以“重如泰山,輕如羽毛”來形容生命的意義與價值。已及耳順之年的我,大部分聽到的東西都不會覺得太刺耳了。有時想想自己走過的路、做過的事,到底哪件最有價值,哪樁又別具意義?想著想的,難免會覺得,真正有意思的,都是自己沒料到。不期而遇的事多半都會水到渠成。
就連攝影這件事,也不是我起初的生涯規劃。42年前去應徵《漢聲》雜誌的藝術編輯,以為只要會畫畫、能設計就行了,沒想到必須拍照。仗著老闆黃永松的那句話:“沒關係,憑你的條件,只要多走多看多拍,很快就會上路!”我一路靠著攝影闖蕩江湖,開展覽、寫書、教書、辦出版⋯⋯攝影已變成了我的全部,既是工作、生活,又是理想、信仰。接下來的努力目標,就是成立攝影人文獎。
2007年,台灣的東元科技文教基金會頒給我一個獎項,不是藝術方面的獎,而是人文獎,這令我特別歡喜。大會要我寫一句感言,我想了很久,把自己的生命歷程與工作態度總結為:將碰到的每一件事,都盡可能做到最好。
那天,我就是很認真地在晨走,很認真地在觀看,很認真地伸出手來,才能即時接到這份“上帝的禮物“!